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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128章 本心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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青玉劍被放置在一張簡陋的木桌上。桌子一旁,還擺著趙青陽為杜蘇木倒的茶水。

杜蘇木伸手,小心觸碰青玉劍的劍身。在終於探尋到嚴珂的靈識後,他懸著的心才稍稍放下些許,但依然眉頭緊鎖,神情沒有絲毫緩和。

趙雪寒倚著門框,一言不發地註視著杜蘇木。杜蘇木轉身望見趙雪寒,微微垂了垂眼,示意趙雪寒與他一起到門外。

夜色濃厚。趙青陽的藏身之處在一片廢土之上,周邊荒蕪寂寥,隱隱有魔獸傳來低沈的怒吼。趙雪寒輕輕將房門關上。黑暗之中,二人沈默不語,只聽得耳邊寒風蕭瑟。

“可真教人害怕。”趙雪寒將雙手墊在腦後,打破了沈默,“這趙青陽,行為做事好像跟發了癔癥似的,簡直無法理解。”

“你說,他這癔癥,該不會遺傳吧。”

他臉上帶著笑,聲音亦十分輕松,仿佛剛才發生的一切,不過是場鬧劇罷了。

杜蘇木默默凝視著趙雪寒,並沒有去回應他玩笑般的話。趙雪寒的嘴角漸漸落下,臉上戲謔的表情也消失無蹤。

“你是不是……”片刻寂靜後,趙雪寒輕聲問道,“是不是怕我最終也變成他那副樣子,才一定要從他身邊將我帶走,留我在你身邊的。”

杜蘇木搖了搖頭,他輕輕地,諷刺般地笑了一下。

“你若真變成像師兄的樣子,我倒會開心了。”他道。

趙雪寒疑惑地挑起了眉毛。杜蘇木將手探入衣襟,拿出一只檀木雕刻的本命牌來。那牌子十分陳舊,花紋幾乎被磨平,只有“趙青陽”這個名字依稀可以辨認。

“師兄與我師出同門,一同長大,十分要好。”他輕聲道,“他天資聰穎,個性堅韌,品質高潔,有野心也有能力,是繼承掌門之位的不二人選。”

趙雪寒輕輕撇了撇嘴,目光在陰霾荒蕪的魔界之地來回掃蕩。“我不信。”他道。

杜蘇木微微停滯了片刻,嘆了口氣。“是真的。”他說。

“當時,掌門因故殞命後。我無論修為還是性格,都與師兄相差甚遠,卻莫名成了候選人之一。最終坐到了掌門位置。你知道是為何?”

“他心術不正。”趙雪寒不屑道,“因為沒當上掌門,便屠戮了全部門派的人,能是什麽正經人?”

杜蘇木神情嚴肅,眉頭再次鎖了起來。

“我從未對你說過這些事。”他道,“你是如何知道的?”

趙雪寒輕笑一聲:“前魔尊做的那些好事,三界之中都傳遍了,還用得著你講?”

杜蘇木搖了搖頭。“事實是。”他輕聲道,目光落到高聳的遠修峰之上,“師兄早早地便失去掌門資格了。”

“在參選掌門繼承之前,師兄與我一同被安排進入九重幻境歷練。”他苦笑道,“我進幻境不久,便被魔物攻擊。師兄為了救我,中了魔物的心咒。”

“我當時並不精通此道,也無法為師兄解咒。便求助門派長老,然而……”

杜蘇木的目光漸漸沈了下來。

“我那時不知道,這一切,其實都是門派內部的安排。”

“師兄是名門之後,資質過人,行事果斷。那些門派元老,以及暗中控制門派的外界人士,怕師兄掌權後,師兄的家族勢力過大,自己權力旁落,便想發設發壓制。”

“我性格軟弱,不思進取。他們便打算推我上掌門之位,方便操控。而師兄呼聲過高,若是直接否決,恐怕不能服眾。”

“什麽幻境魔獸,都不過是陰謀而已。”

“所以那魔獸,本來就是要攻擊趙青陽的?”趙雪寒問,隨即擺了擺手,“但他連魔獸心咒都抵擋不下,這掌門之位,也坐不穩罷。”

“不。”杜蘇木低聲道,他仰著頭,澄澈的眼中覆上了陰霾。

“那魔獸,就是要來攻擊我的。若是攻擊師兄,以他的修為,必然會早早覺察了戰意,能夠及時防備。”

“但……”趙雪寒欲言又止。杜蘇木苦笑一聲。

“他肯定會救我。”他輕輕道,“他原本的性格就是如此,絕對不會讓同門死在自己面前。那些人知道他這一點,也借此害了他。”

杜蘇木望向天邊,淡淡的霞光從朦朧雲海中緩緩浮現。

“我問過他當時為何會救我。”他垂下眼,“何必為了我失掉掌門資格。”

“他只回答了我幾個字:‘沒什麽。本能罷了。’”

“若我當時修煉更精進些,師兄也不必舍身。”杜蘇木低聲道,“若我當時更刻苦研讀咒法,師兄更不會……”

杜蘇木的聲音漸漸小了下去。趙雪寒註視著他,見他緩緩閉上了眼,沈沈地呼出一口氣,隨即將目光移向趙雪寒。

“師兄中的心咒無人可解,久而久之,便化為了心魔。”杜蘇木淡淡道,聲音似水般平靜,

“他曾一度試圖克制,卻徒勞無功。修煉逐漸走向邪路。長老以此為因,將他逐出門派,並把本命牌銷毀。

“我那時已是掌門,不顧反對,強行將師兄接了回來。但那時,已有好事者告訴了他所有事情的真相。在我重新授予他本命牌時,他心魔失控,殺掉了門派所有的人。”

“他不恨你?”趙雪寒猶豫片刻,問。

“或許恨,或許不。”杜蘇木搖搖頭,道,“我不知道。”

“師兄入魔後,我曾無數次問他後不後悔救我。他從來不回答。即便在心魔控制之下,一番胡言亂語之中,也從未說過一句想殺我的話。”

杜蘇木握住趙雪寒的手,將趙青陽的本命牌輕輕放入趙雪寒的手心中。隨即彎下眼,對他溫柔地笑了笑。

“你雖與師兄相比,調皮搗蛋讓人不放心,但本性依然很像他。”他輕聲道,“我將你帶在身邊,只是是怕師兄神智混亂時會傷了你罷了。”

“我從未懷疑你的品性。無論外人怎樣說你,你背上怎樣的罪名,我都會義無反顧地相信你,救你。”

趙雪寒彎起手指,將本命牌攥在手心中。沈默許久後,他望著杜蘇木,眨了眨睛。那本命牌在他手中燃起一股淡藍色的火焰,瞬間便化為灰燼。

杜蘇木有些吃驚地睜大了眼睛,趙雪寒拍了拍手,將手中的木炭灰扔掉。

“我怎麽看,都覺得你是在自我贖罪。”他道,“倒也不必如此。”

“既然趙青陽已經不在了,你也不知他恨不恨你,再去想也沒什麽用處。”趙雪寒擡起了嘴角,“至少我知道自己沒有多少得癔癥的可能了,倒是放心了不少。”

他轉身,推門便要往屋中走。

“小寒。”杜蘇木不禁叫了一聲趙雪寒的名字。

“這不是贖罪。”他道,“我與你相處數十年。你早已是我的親人了。”

趙雪寒的背影靜止了瞬間。杜蘇木走到他身邊,輕輕拍了拍他的肩膀。

“天亮之後,便與我和嚴珂一起回家。”他輕聲道,“白龍派的事,很快便能解決了。”

趙雪寒輕笑了一聲,回身望向杜蘇木。他那雙紫色的眸子中,極其少見地含了許多憂傷的神色。

“我已經……回不去了。”他低聲道,擡起手,在空中打了一聲響指。頓時天邊的魔獸發出了一聲長長的咆哮。

“我是魔尊。”他垂下眼,睫羽蓋住了眼中的表情,“天亮之後,三界內一定會得到消息。若跟你回去,凈明派的處境必然會十分難堪。”

他擡眼望著杜蘇木,臉上帶著淡淡的笑意。

“如何?”他側首,雖然笑著,眼角卻有幾分落寞,“你這個兒子,是不是很有出息?”

“小寒……”杜蘇木還想要說什麽,趙雪寒卻搖搖頭。他伸手,將身後的門推開。

“你帶他走罷。”他道。

杜蘇木從打開的門扉看到房間中時,不由得怔了一下。嚴珂不知何時已經化為人形。門外湧入的晨曦光芒,在他身上罩了一層模模糊糊的霧氣。

杜蘇木輕輕地眨了眨眼。站在他面前,帶著晨光的嚴珂,似一尊玉雕一般,純凈清冷,令他有種陌生而熟悉的感覺。

嚴珂站在桌邊,淡藍的眸子茫然地打量著房間。見到杜蘇木,神色突然明朗起來,快步走到杜蘇木面前。

然而面對杜蘇木時,他突然做出了一副疑惑的表情,隨即伸出手,在杜蘇木的頭頂比劃了一下。

“奇怪。”嚴珂喃喃道,“怎麽變小了。”隨即輕輕側了側頭。

“這裏不是你的房間。”他道,又微微抿起了嘴。

“我醒來,見不到你的人。”嚴珂小聲說,“還以為你不要我了。”

杜蘇木有些茫然。嚴珂的行為雖然令人不解,卻又讓他莫名地懷念。仿佛曾經幾十年前有過相似的場景。

嚴珂見杜蘇木不回答,表情逐漸變得疑惑。他的目光不由得落到了趙雪寒身上,淺藍的眸子頓時閃過一絲警惕。

“他是誰?”嚴珂問杜蘇木。

杜蘇木呆楞片刻,頓時意識到嚴珂的靈識被咒術所傷,可能並未完全恢覆。

“他是趙雪寒。”他答道。

“趙雪寒?”嚴珂眉頭鎖起。“他不是這幅模樣。”

“那應當是那副模樣?”杜蘇木猶豫片刻,輕聲問道。

“趙雪寒更小些。”嚴珂思索片刻,道,“並且,之前你說他犯錯,會在山背的洞中反思。不能被人看到。”

“……是。”無數記憶的碎片在杜蘇木腦海中閃過,終於搜尋到這個場景的碎片。

少年時趙雪寒被他帶回凈明派,關在山洞裏。那是幾十年前,嚴珂第一次跟他回家的時候的事。

嚴珂他的記憶,因為咒術的原因,丟失了許多。那些漫長而短暫的,他與嚴珂相處的日子。嚴珂全都不記得了。

意識到這點,杜蘇木不禁咬住了嘴唇,心中湧起一股酸澀之感。

趙雪寒在杜蘇木身後,輕輕吐出一口氣。“看來他的靈識受損,記憶回到剛回凈明派的那一晚了。”他在杜蘇木耳邊輕聲道。

杜蘇木點了點頭。“你先回避一下。”他低聲道,“我來解決。”

趙雪寒有些擔憂地望了杜蘇木一眼,最終還是一言不發地退出了房間。隨著關門的一聲輕響。杜蘇木猶豫了片刻,緩緩地拉起嚴珂的手。

這個動作他似乎已經很久沒有做過了。嚴珂的神情卻沒有絲毫異樣,一副習以為常的表情。

他已經完全想不起來,在不久之前,杜蘇木是如何拒絕自己的接觸的。

杜蘇木心中五味雜陳。他隱約記得嚴珂剛回到凈明派那一晚,在自己房間中,對自己說的話。

那時還是個孩子的嚴珂,好像第一次吻了他,並說這是對他的回報。

杜蘇木心中的酸澀又浮到了眼眶之中。他垂首,想躲過面前嚴珂的目光,臉頰上卻落下一片冰涼的觸感。

“你看上去很累。”嚴珂認真地註視著他,用指尖輕輕地觸摸著杜蘇木的眼角,冰藍的眼中填滿了他的影子,“怎麽了?”

杜蘇木搖搖頭,一時不知說什麽才好。黎明的天光順著門窗的縫隙照進了漆黑的房屋中。二人久久沈默著。

“定情信物是什麽?”嚴珂十分唐突地開了口。

杜蘇木楞住了。回憶頓時如潮水一般在腦海中漸漸明晰。他張了張嘴,喉嚨卻像被堵住般說不出話來。

嚴珂註視了他片刻,見他不回答,微微皺眉。

“出什麽事了。”他問。

“沒什麽。”杜蘇木掩飾道,聲音有些嘶啞。他感到自己心中仿佛有一道防線即將隨著嚴珂的問題崩潰,卻又不得不繼續進行,“為什麽……要問這個問題?”

“你對趙雪寒說元神是定情信物。”嚴珂坦然道,“你將元神給了我,我應該拿相等的東西交換。但我……”

他猶豫了片刻,隨即微微俯身,在杜蘇木的臉頰上,輕輕地,快速地,落下了一個冰涼的吻。

“我不知道拿什麽回報你。”他低聲道,“剛剛趙雪寒用這樣的方式感謝你了。”

“我也……可以這樣做嗎?”

杜蘇木怔怔地望著嚴珂。嚴珂也望著他。青玉劍的眼中如此純粹,沒有一點雜質。

他胸膛中一直懸吊著的酸澀突然迸發開來,痛苦頓時無窮無盡地席卷而至。

“定情信物……”他低聲道,聲音卻因為難過而哽咽,“……是給愛人的東西。”

“你不必給我。”

“但我喜歡你。”嚴珂果斷道。他神色不變,沒有絲毫遲疑。仿佛這答案就刻在他那青玉做的劍刃之上。

杜蘇木的身體僵硬了一下。到底是什麽時候變了。他咬緊了牙關,痛苦地想。

我對他本來便是師徒與養父子的關系。終究不該有這種念頭。杜蘇木心中如此想,卻不由自主地握住嚴珂的手。

他感到自己手心是燙的,惶恐而又急切地緊緊包裹住嚴珂的手指。他厭惡這樣的自己,卻又忍不住一步步地確認這份感情。

“是真的?”他問。

“真的。”嚴珂道、

“……那你永遠陪在我身邊,好不好?”

他知道嚴珂對這個問題的答案,然而即將降臨的未來,是不會將他的答案兌現的。

青玉冰涼的觸感,第一次讓他感到如此刺骨的難受。

“不要離開我。”杜蘇木喃喃道,“不要……”

他想說“不要再恨我了。不要再喜歡上別人了。不要再喜歡上趙雪寒了”。卻最終沒有說出口。

“我不會離開你。”嚴珂道。他甚至有幾分奇怪。杜蘇木為何會說出這種話,又為何會這樣難過。明明將他留在房間之前,與趙雪寒打鬧時,還是那麽輕松愉快的。

“我永遠不會離開你。”嚴珂再次重覆了一遍。

杜蘇木望著他,緩緩放下嚴珂的手,輕輕搖了搖頭。不再說話。

他緩緩後退,然後試探一般,對著嚴珂打開手掌。

“回來吧。”他命令道。

嚴珂的身體頓時發出光芒,漸漸變小,最終化為一只劍的長度,落在杜蘇木的手中。

杜蘇木難以置信地望著自己手中。

竟然……真是這樣。他為何會與我結契,我為何從未覺察。

他緊緊攥著青玉劍,淚水突然滾滾而落。

他竟然才意識到。在遠修峰山巔之上,嚴珂即便被咒術鎖制,卻從未想過殺掉自己。

那把沖著他而來的劍刃,不過是聽從他的詔令,想要回到他手上罷了。

然而一切都晚了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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